校友献礼|眭世友:钟声回荡





钟声回荡
眭世友


      记忆像一座废弃了的中式旧房子里的物什,大多数时候在黑暗中静默着,沾满了时光的灰尘。现实的光透过瓦缝墙孔,偶尔会照亮那些模糊的轮廓。美好的过往有些类似珍贵但笨重过时了的原木家具,吹一股风,哈一口气,就会露出光泽。如果用温情的棉布轻轻地反复拂拭,清晰的纹理便如画图一般呈现。

      永州三中,我高中时的母校。在那里求学的三年时光,就是我记忆中的珍藏,有着梨花木和金丝楠木般的材质。

      那时候,学校办公楼的楼顶,有一口大钟,一根粗大的绳索系在钟槌之上,绳的末端垂至一楼。拉动绳子,校园里便响起它洪亮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

      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那段岁月,我的脑海里就回荡着那钟声,只是声音不再有上课或下课时的轻重缓急和间隔之分,只有一个简单但执着的节奏,悠扬而低沉,似一首舒缓的歌,当,当,当;当,当,当。

      1、校园

      潇水自远方奔腾而来,至南津渡,遇朝阳岩,形成一个巨大的臂弯,水流渐缓,水面变得宽阔,而后于萍岛处汇入湘水。这块神奇的冲积平原诞生了零陵,一座源远流长如诗如画的小城,几千年来,生生不息。

      永州三中,便位于古城的南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零陵其实只有从南端的三中至北端的汽车站这一条繁华的主街。潇水穿城而过,河西类似外城和工业区,城的主体在河东。

      三中是安静的,邻近郊区,民房低矮,没有什么高楼大厦,环境有些古旧。学校不远处是渡口,有渡船往返两岸,开船时间不定。如果不是船开动时机器声的提醒,那木板,竹篙、绳索、石板路和对岸巨大的香樟树,会让人仿若回到唐宋或更遥远的朝代。河对面是朝阳公园,是永州八景之一“朝阳旭日”的所在地,那边还有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柳子庙和愚溪,也有全市唯一的一所高校(但老师们更希望我们过长江黄河考入名牌大学而不是渡潇水到河西)。

      这里是河的上方,河水清澈,仍有广阔的视野和触手可及的乡村风光。东山脚下是小城的中心,聚集了政府机关、中医院和电影院等重要部门。再往北便是造纸厂、烟厂和东风大桥,那边才拥有更多现代文明的元素,当然,也能见到污染了的发黑的河水,闻到纸厂烟厂混合的奇异气息。

     那时的三中是简陋的。由校门而入,先见到一小型操场,左侧是低矮的教工宿舍和一栋三层楼的初中教学楼,右侧是大礼堂、食堂和学生宿舍等,再往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些苏式楼、一栋实验楼、几间一层的教室和一座二层的木板教学楼。然后来到一个小坡,见到一栋四层楼的高中教学楼和一个粗糙的操坪。坡下是教师住房,旁边似乎有一古庵。这里有一池塘,唤做碧云池。池畔杨柳依依,池中间有一小岛,上面生长着夹竹桃和芙蓉,为永州八景之一,名曰“恩院风荷”,只是当时水面并无片荷,有些名不符实。

      从校门处看,整个校园布局形似一口袋,前窄后宽。当然,那是一只温暖的口袋,如同袋鼠妈妈身上的口袋,哺育了无数的学子。

      2、矮房子——新奇的高一

      1985年,三中扩招,首次招收了两个农村班。从广阔的乡下来到拥挤的城里,我们有些手足无措。学校张开怀抱热情地迎接我们,但显然,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们住在由大礼堂临时改建成的大寝室里,我们那只有一层的低矮教室也是颇具岁月的古董。

      但,一切都是新奇的。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女老师:班主任刘老师、数学何老师和英语邓老师。而在此之前,我只有初一时的语文是女老师教的。

      刘绍娥老师住在我们教室旁边的矮宿舍里,她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餐后,她就会打开电视,让我们去听电视讲座,课程多为数学和英语,是多数学生的弱科。天气好时,她会把电视机搬到房子前的小坪子上去播放。

      她努力地管理着这个复杂的农村班,也无私地照顾着我们这些农村娃。得知我从小便失去了母爱,她特别关心我。虽然她只教了我一年,但她一直关注着我。我对她充满了尊敬和感恩,她是我愿意称呼为妈妈老师的人,尽管我的物理从未超过四十分,在这一学科上总是让她失望。

      邓凤仙老师年轻漂亮,气质高冷,语音动听,她的闺房就在我们教室隔壁。何瑞瑾老师教学严谨,循循善诱,名如其人。

      胡迪生老师教我们的历史,但一个月后,他将一个年轻的姑娘领进教室,向我们介绍说,她叫凌静,大学刚毕业,以后便是我们的老师了。胡老师后来因病去世,那是我第一次送别自己的老师。

      高一的我们是腼腆的,但农村孩子的野性却也是藏不住的。我曾经跟着几个同学沿着树爬上围墙,跳进一墙之隔的零陵师范去就餐,因为那里伙食更好。我们也曾跑到制药厂去洗澡(需买票),那里有热水淋浴。有时候,我们还会翻围墙到酱厂去,探究那种似香还臭的独特味道。

      还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到南津渡那边游泳。那天河水混浊,应该洪水未消。一位勇敢的同学横渡潇水,被水流冲出很远,最后幸运地在朝阳岩上方的小空坪处上岸。再往下十几米便是岩石,是漩涡和暗洞丛生的险地。惊魂未定的他不敢再游过河,只得绕道东风大桥赶回来。只是,我已记不清当初他下水时穿了裤衩没有,是否裸行。而我,游到三分之一处便吓得连忙返回了。此后两年和在对岸的师专求学的三年,我再也不敢跳入潇水去畅游一番。

      3,新教室——快乐的高二

      分科后,两个农村班选择文科的学生都被编入一个班,与一些城里学生共同组成了75班,搬进了那栋较新的四层教学楼的三楼教室。

      班主任是唐敷伟老师,一位淳朴宽厚的学者和长者。直到毕业,在这个将近八十个学生的诺大班级里,我从未见过唐老师发火,也没听过他在班上骂人。

      他爱护我们,尽自己所能地帮助我们。哪怕我们从三中毕业了,也是如此。那年,为了工作分配上的事情,不懂事的我还去找他帮忙。他带着我东奔西走,就像在处理自己小孩的事情一样。也许是身为普通老师而人微言轻,唐老师的奔波没能帮到我。看到他骑自行车的疲惫身影,我惭愧得想找条地缝钻下去。我深知,唐老师温和大度,但他一直注重知识分子的气节,我实在不该连累他这样委屈地求人。最后,当我决定到蓝山县工作时,他还特意写了一封亲笔信让我交给他时任县领导的老同学,向他推荐我。邓小星也曾向我提起,他刚调到三中时,没有住房。唐老师就跟家人们挤一挤,硬是从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腾出一间来让给他住,并且也让他在家里一起吃饭。

      我相信,在唐老师所有的学生当中,受到过他这种关爱的绝对不只是我们俩,他一直用心对待他的每一个学生。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教师,才明白唐老师的仁爱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学高为师,道高为范。”身为湖南师大的老牌大学生,唐老师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我一直折服于他的修养和包容,敬仰他的学识和为人。

      唐老师的妻子在食堂工作,她善良热情,温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我们亲切地叫她师母。跟唐老师一样,她熟悉我们,关心我们,经常嘘寒问暖。有-个周末,我拿着一条裤子准备出校到小摊去缝-下,在校门口碰到了师母。得知情况后,她让我把裤子交给她。傍晚我去唐老师家拿裤子,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居然很不合适地像在小摊旁一样,把裤子拿在手上打开抖了几下,检查是否缝好。这一抖之下,裤子口袋里竟然掉出来两只煮熟的鸡蛋。师母说,食堂伙食不好,给你补充一点营养。那一刻,我眼眶一热,鼻子发酸,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屈美珍老师教我们英语,她口语流利,吐字清晰,充满热情,上课总能抓住我们的注意力。她在我们班组织了一个十多人的英语兴趣小组,在她的办公室一周培训一次,用录音机播放《新概念英语》,训练我们的听力和口语。其实,她还是学校的副校长,女校长在当时并不多见。她工作很忙,但还是抽时间辅导我们,并且完全是义务的,不取分文。当时中学英语教学注重语法,大家学的几乎全是聋哑英语,所以屈老师的教法无疑是先进而富有开拓性的。在她的影响下,毕业后我们班很多同学选择学英语专业。

      教我们数学的是唐小双老师。她扎着马尾辫,爱穿裙子,年轻而美丽。

      来到高二,我开始认识更多的同学,有幸交到更多的朋友。

      很大程度上,学校是一片净土,同学情也是世上最纯洁最值得珍惜的友谊,大家还没有被俗世污染,不分农村城市,不论贫富,志趣相投便成好友。

     王春阳是我初中时的校友,我们高中同学三年,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缘分之深,情谊之真,自不必多言。

      邓小星聪明,交际广,有主见。高一时,我和他合作,参加了省少儿图书馆举办的全省中学生读书大赛。在学校文学社负责人欧阳长荣老师的指导下,我们获得了省一等奖。选学文科后,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之一。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和往来,每次回到零陵这座城市,我们都会一醉方休。

      文科班男生并不多,但特点鲜明。刘冬陵高大帅气;唐跃斌多才多艺;王远年斯文;蒋新华稳重;胡洪江有胆识……

      如果说,每一个男同学就是一本书,读懂了他们就知道了世界的精彩,那么,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一朵花,她们代表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胡新军和刘贤华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我们一起打乒乓球,学习讨论,她们让我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让我从多愁善感的自我中走出来。大方开朗的易素芳,害羞的杨林妹,勤学的李艳林,书法秀丽的何文锋,阳光的李晓红,乐观的盘铮……这些可爱的女孩,把75班变成了迷人的小花园。

      那时候,学校的体育设施极少,只有两个土操场和几个水泥乒乓球台。这些球台,是我们课余最喜欢的地方。没有网子,我们便拣几块砖头甚至是石头当做中线。夺位赛的常胜将军往往是刘冬陵和胡新军等,大多数同学发几个球就完成了亮相。但大家乐此不疲,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在那个传统而单纯的年代,这是少男少女之间少有的交流机会,也是最放松开心的相处时光。

      我一直记得三楼中间的那个教室,以及那条走廊上的风景。走廊的栏杆是铁制的,铁条之间约有十多公分的空隙。夏秋季节天气较热时,每天吃完晚饭后至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那些勤奋的女生早就来到教室了,她们搬出凳子,坐在走廊上读英语,男生们从楼下经过,总被她们所吸引,有时也打招呼喊名字,她们便有人站起,倚在栏杆上微微倾斜着应答,晚风吹起缕缕秀发,衣袂飘飘,如同仙子。


      

      4,木板楼——奋斗的高三

      高三,我们搬到了碧云池边的那栋两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我们的教室是一楼最后一间,在楼梯口旁,只能从前面进教室,有左右两条门。当班上的帅哥刘冬陵或者那位艺术生美女(我忘记她的名字了)走进来时,会有很多道齐刷刷地投去的目光。

      我们的老师也有变动,杨伯愚老师教我们数学,李良型老师教哲学,历史老师是零陵师专的龙福元教授。

      杨老师儒雅而有风度,戴着眼镜,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给人一种精致而整洁的印象。他擦黑板总是从左至右,逐一擦完,用的是暗劲,动作显得极柔和,决不来回胡乱拂拭,让灰尘扬起,也从不把黑板刷往讲桌上一扔便罢。

     李老师上课充满激情,肢体语言丰富,他几乎不看教材和教案;龙老师书法漂亮,板书工整,课堂以抓题为主。

      同时,班里也迎来了一些新同学,主要是复读生。他们学习非常努力,成绩也比我们好,但与我们交流极少,属于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的到来让班上的学习氛围突然浓了起来,我们感到了高考的压力。

      我开始琢磨数学例题,做习题,努力克服对数学的畏难情绪。高三下期,坐在我前面的同学是周敏,一个温柔如水,文静而秀美的女孩,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极用功,一上午除了课间操走出教室就似乎从没离开过她的座位。当我被数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那个不动不移的背影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给了我挑战困难的勇气。我的数学从三十多慢慢提高到六十多,预考考了七十二分(总分120,整个高中第一次及格)。她的书法娟秀,作文清新自然,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题目大概是《十六岁的我》。

      那一年,乒乓球离我们远去了。

      当然,紧张之中还是有少许放松的成分的,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刮起的港台风。

      费翔在流行,女同学们视他为偶像,让我们这些男生恨不能拥有一双蓝而深邃的眼睛,高大而挺拔的身躯,英俊而棱角分明的面孔。

      琼瑶在流行,那些美好的爱情让许多女生向往不已。我不知从哪位同学那儿读到过她的《船》。

      金庸梁羽生仍在流行,武侠热度不减。同学黄敏,天资聪颖,悟性奇高,是围棋高手。他读过许多武侠小说,我们根据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的情节,尊他为“黄帮主”。       

      那真是奇妙的现象,一边是女生们柔情万丈,痴迷于那种才子佳人式的完美爱情;一边是男生们侠肝义胆,向往那种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想做一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豪迈侠客。



      5,碧云池·文学社·名人

      一池浑水,一个小岛,几棵垂柳……碧云池大摡是永州八景中最平庸的景点。但对三中的学子而言,碧云池却是最迷人的风景。我们在这里背诵古文朗读英语,我们在这里散步,我们在这里畅谈,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异常宝贵的三年。

      碧云文学社,一个我们无法忘却的名字。高二时,我和邓小星等同学加入文学社。那时,我们的文章被挑选出来后,欧阳长荣老师亲自把它们誉写在投稿用的绿格子稿纸上,以公布栏的形式张贴在阅览室外面走廊的墙上。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那贴满稿子的墙面以及欧阳老师整洁洒脱的字体,仍能感到看到自己文章时加速的心跳。

      在文学社,吕晓勇是当时的名人,他高我们一届。我们读过文学社印发的他的文章,仰慕其才,却未见其人。才女赵妙晴则不同,她是我们同班同学,当时已有作品入选了一部散文集。我们叫她赵哥哥,大概是模仿了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称她为文学社的带头大哥。



      毕业是一场盛大的告别,是一次没有返程的远行。我们就像从三中旁边潇水河里淌出的一滴水,不断流向远方,汇入大江,奔向大海。我们会变浊,会变咸。但在那滴水里,仍会保留着湘江源头之水的一些美好特质。回望来路,我们总会记起在三中的那段芳华,留恋那个年代的纯真,体验到温暖和感动。

      回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们往往会过滤掉一些事实,只保留自己愿意记住的过往与细节——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洗尽铅华。当我回想起三中时,我其实也经常忘记当时与高考同样残酷的预考(约有一半的考生在苦读三年后没能摸到高考卷),忘了那个年代的贫穷,忘了常有的饥饿感和我们身上破旧的衣裤,忘了我收到几位好友的毕业礼物而因囊中羞涩最后只能回赠一张相片的窘境,忘了那时学校艰苦的条件。我有时甚至觉得老校门一进去就转弯的大道是曲径通幽,认为校内那些泥土路跟农村随便一颗种子掉下便能发芽生长的土地一样亲切。

      我知道,这并不客观。但三中,值得那种有些夸张的赞美。我的老师们,大多数有农村背景,他们并不宽裕,但他们有博大的胸怀,有那个年代富足丰盈的爱心和高尚情操。他们热爱教育,关爱学生,甘于奉献,在艰难的环境里创造了能与当时生源更好的一中相媲美的佳绩。

     光阴荏苒,三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毕业后,我极少回到母校,见到我的老师们。但我始终记得我的老师们,一直庆幸在我成长之路的关键时期遇到了他们。他们也是我为人和教学的榜样,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努力地向他们靠近。

      我也难得见到我想念的同学们,有些名字已经变得陌生,有些面孔已经显得模糊。我们都已年过半百,容颜已改,角色各异,大多数同学纵使相逢应不识,但只要提起永州三中78班和75班,我们都会热情相拥或者把酒言欢。我们会忽略掉那些世俗的东西,只为那时的彼此。

      如今的母校,高楼林立,道路宽阔,环境优美,早已今非昔比。今年,母校即将迎来110周年校庆,母校的明天也将会更加美好!

      碧云池已长满荷花,旧貌换新颜,或者说正在重现“恩院风荷”的风采;“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池水也更清澈。近乎不变的是池畔的垂柳和石凳,它们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和一代又一代学子的成长。

      而老办公楼楼顶的那只大钟和用来拉响它的那根长绳已成记忆,那悠扬的钟声只在回忆中响起。

     当,当,当;当,当,当。



作者简介:


眭世友,零陵区珠山镇人,1985年至1988年在永州三中读高中,现在蓝山县工作。文中单人照即作者本人,第一张集体照是高75班毕业合影(1988年),第二张集体照是碧云文学社新社员合影(1986年)。


 


END

| 编辑:黄艳辉

| 作者:眭世友

| 一审:蒋延华

| 二审:刘志阳

| 三审:黄建军、杨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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